花颜醒时,正值黄昏。
    耳边有飒飒风鸣之声,原来是左耀卿的剑护在她床边。
    明明昏睡多时,身上却没有半分不适,灵力反倒较从前进益不少……
    花颜垂睫,默默在床畔坐了会儿,旋即推开房门,一幅壮丽美景尽入眼帘。
    太一山巅霞光万丈,崖前,白衣男子负着手,长身玉立。晚霞双处似闻雁,他站在那儿,像站在天地相接处,无惧无畏,漫天云霞绚丽都不过是陪衬。
    花颜看得痴了,一步步走近他,停在他背后牵住了他的衣角。
    “左耀卿。”花颜埋首在他肩颈处,缠住他的腰,“多谢你。”
    左耀卿缓缓转过身,只紧紧回抱住她。长久,他哽咽道:“阿颜,随我回家罢。”
    他与她相识至今,百余年光阴,什么都不求,只求她的真心。都道天下男子多薄幸,可他想,这辈子,他再也不会用这样漫长的光阴、这样热烈的情意去爱慕一个女子了。
    她就是他全部的爱意所在。
    在太一山又停留半月后,花颜和左耀卿终于结束了游历日子,离开人界。
    走时,南山道人满面和蔼嘱托了花颜许多事,她都一一应下。花颜很感激这位老道士,毕竟救了他们一命,又替她修补了灵根。左耀卿却冷眼看着,一言不发。
    巧的是,南山道人也不怎么待见他,几乎不同他交谈。花颜忍不住好奇问道:“道长为何偏就对你这般?我受伤昏睡了一月,你们之间是不是……”
    左耀卿抬手揉了揉她的发,剑眉微转:“秘密。”
    花颜哼了一声,佯装气恼:“好哇,如今你倒有不少秘密了!等回了左家那还了得?若你父兄不喜我,你是不是也要编个‘秘密’出来另娶旁人了?”
    “放心,我已去信给兄长,他必会助我。”左耀卿眨了眨眼,玩笑道,“便是真走投无路,大不了咱们回江州去。那里山水俊秀,人杰地灵,咱们就在那里住下,生十个八个孩子,到时他们再不同意也没法子了……”
    “说什么胡话!”花颜捶了他一下,羞恼道,“你才生十个八个呢!当我是猪啊!”
    左耀卿“啊”了一声,似有些遗憾道:“不生那么多也成,那就给我生个女儿罢。”
    末了,他又补了句:“像你一样的女儿。”
    一样嫣红的眸子,一样娇俏的性子,我定将这世间所有瑰宝都捧到她面前。
    花颜愣了一瞬,偏过头,避开他眸光中的灼热与期待:“为何想要女儿?你们世家最重传承,若是膝下无子,二公子你可怎么向左家先祖交代?”
    “管那些作甚。”左耀卿半搂着她,毫不在意,“如今在大长老他们眼中,我不过是个被美色所惑、自废前程的叛逆之徒。这种担子当然要落在我大哥头上。再者,大嫂已有了身孕,咱们只管过咱们的逍遥日子去。”
    听到这句,花颜猛地抬起头:“你是说乔……你嫂嫂,她有孕了?”
    左耀卿见她如此惊诧,恍然道:“是了!我还未同你提起过。等咱们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孩子出世,我也要做叔父了。”
    花颜暗暗咬牙,袖袍下的素手指尖颤动,铺天盖地的恨意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    乔伊水……她怎么敢……
    苍天无眼,竟给了这样一个毒妇为人母的资格!他们犯下的罪孽未赎,如今却能大权在握,琴瑟和鸣,这是什么道理?
    花颜多想就此离开,不再回左家,同所爱之人浪迹天涯。可望着前方远路,她还是下定了决心。
    左耀卿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,花颜压下心中所有暗涌,勾唇浅笑道:“如此这般,等见了面,我自然要贺喜她了。”
    闻言,左耀卿摇了摇头,轻叹道:“她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。依我看,你俩的脾性不会相投,还是少见为妙。当着众人的面,你敬她三分便罢。”
    敬她?花颜冷笑。
    放心,她不但不会敬她,还要向她讨回从前的命债。
    三日后,左耀卿与花颜行至万仙山下。
    修仙之人都偏爱寻些孤绝冷僻的高山开宗立派,左家先祖则不然。正所谓“万壑有声伴天籁,千峰无语立斜阳”,此地位于中原以北,幽都以南,风光旖旎,四季如春。
    花颜感受着周遭充沛的灵气,不禁赞叹道:“这样的好地方,便是个寻常凡人住下,怕也能多得十年寿数。”
    难怪他们修仙世家英才辈出,住在这里,修习什么不是事半功倍?
    “你既能察觉此处灵气漫溢,想来灵根的确恢复了。”左耀卿先是欣喜,而后解释道,“此处可是条龙脉。”
    花颜环顾一圈,挑眉轻嗤道:“你家还真信这些,难不成是从人界帝王那儿学来的?修者当专注自身,什么堪舆风水、五行八卦,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。”
    几大门派中,抛却与修仙世家的恩怨,她最厌星机阁那群神神叨叨的胆小鼠辈。笃信占卜,一心避劫,什么可笑做派。在花颜看来,吉凶绝非天定,人定胜天。
    “我也不信,不过此处确有奇异。”
    左耀卿知她心思,便笑着指给她看:“喏,旁边那座长留山便是我从前修炼的地方。都道‘一山有四季,十里不同天’,相邻的两座山竟也迥然不同。那里没有半分春意,山上的雪终年不化,简直像西北极寒之地。”
    听着这些话,花颜不由记起了些旧事,正欲追问,却听见远处隐隐的破空之声。
    “他们来了。”左耀卿眉目一敛,负手遥望。
    无论如何,他仍是左二公子,世家重礼,礼不可废。宗门得了消息,定会派人下山接迎他。
    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,兄长会亲自前来。
    远处天边,左昭恒御剑踏空而下,快步走到左耀卿面前。他的神情依旧淡漠如昔,相较从前,更添了几分上位者的凌然气度。
    不过,这一切只是表象罢了。左耀卿在近前瞧得分明,一向不动如山的兄长,此刻眼中隐有泪光。
    百年未见,久别重逢,兄弟二人相对而立又都默然不语。左耀卿长久地凝视兄长,左昭恒也在细细打量着幼弟。
    换作凡人的说法,离家游历前,左耀卿尚是个未经世事的弱冠少年,可如今已是个成熟男子了。
    他从前并不爱着浅色,因嫌舞刀弄枪时多有不便,眼下却穿了一袭月白衣衫,玉冠束发,长剑离手,真真似位自人界而来闲云野鹤般的公子。戾气尽隐,仅余温润和煦。
    这样的变化,缘何,左昭恒心中自有计较。
    他已阅过了弟弟寄回的信笺,有些事情,父亲和师长容不下,他却不甚在意。来时的路上他还想,不论那女子容貌如何、家世如何,以耀卿的身份总归都是配得上的,只要两人真心相慕便好。
    他旋即向左耀卿身后望去,难得有些好奇,想见一见那个传闻中“靠合欢宗媚术拐跑世家小公子”的不良女修。
    花颜察觉到了他目光的投向,勾唇一笑,大大方方地抬头。然而,目光相接的一瞬,左昭恒却如遭雷劈。
    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,面色惨白。
    刚巧,其余下山接迎的宗门子弟跟到了近前,正与左耀卿行礼寒暄。因而左耀卿并未及时发现这边的变故。
    气氛愈加诡异,花颜毫不意外左昭恒的反应,依旧十分坦然地立在那儿。
    嫣红的眸,瓷白的脸,流仙裙上绣着朵朵娇艳海棠,栩栩如生,花气袭人。美人未施粉黛,如此素雅底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流出媚意,引得一些年纪较轻的弟子不住偷看,面色微红。
    左昭恒也在看她,尤其凝在她的眸子上,长久地移不开目光。
    花颜并不开口说话,她一直在等,等左耀卿转过头来注意到这边的景象——
    “耀卿……”她立刻换了副神情,怯怯地躲到他身后。
    左耀卿皱着眉看向兄长,回握住她沁凉的小手,轻咳了一声。左昭恒大梦初醒般,终于回过神来。
    只是,他既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有果断移开目光,反而朝着花颜大步走去,气势迫人。
    左耀卿万万没想到兄长会如此失态。他直觉不对,一边坚信兄长不会轻易为美色所迷,一边又担心他会伤害花颜。
    “大哥!阿颜她……”
    左耀卿赶忙挡在花颜身前,左昭恒看也不看他,灵力自袖袍间掠出,紧紧缚住了他。
    没料到兄长当真会出手对付自己,左耀卿不慎中了招,一时动弹不得。他急切道:“大哥别伤她!阿颜是个好姑娘,她还救了我的命!”
    缚住他的灵器名曰“定绫索”,是左昭恒的护身法宝。这物专用来对付高阶修者,不仅可以限制行动,还能吞噬灵力。左耀卿虽没感到灵力流失,一时半会却也挣脱不得。
    危险步步逼近,花颜根本不退。
    左昭恒不复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,沉着脸质问道:“你究竟是谁?”
    她不答,只浅浅笑看他。
    眼见一片光幕笼罩在花颜身上,左耀卿彻底恼了。他咬牙催动本命剑,剑随心动,顷刻便显现在花颜面前。其中蕴含的灵力外放,光幕渐生裂痕,最终化作无数碎尽的亮光飘散。
    趁着左昭恒侧身闪避的间隙,花颜一把握住剑柄,毫不犹豫凌空斩下。
    千钧一发之际,一阵隔空琴音铮然而响。
    琴音如刃,飞掠而过,花颜面颊微凉,忙收剑回撤。恰在此时,左耀卿也挣开了定绫索的束缚,接住花颜后顺势一掌劈出。
    左耀卿环着她稳稳落地,焦急问道:“阿颜,你怎么样?”
    温热的怀抱中,花颜冷静下来。她抬手一抹面颊,指尖一片鲜红。
    “耀卿!你放肆!”
    刺耳的破空声传来,一紫衣女子拧着秀眉,站在左昭恒身侧怒斥他们:“你大哥日夜悬心你的安危,又亲自下山迎你回家,你便是这般待他的?”
    左耀卿见了此人,面上冷色稍敛:“我并非有意,只想护阿颜无虞。”
    紫衣女子听他说罢,瞥了眼他怀中的花颜,冷笑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是因为这个妖女。耀卿,我看你当真被迷昏了头,还敢将她领回来,也不怕脏了左家的门楣!”
    左耀卿的剑在花颜手中嗡鸣,昭示着主人心中的怒火,可花颜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。
    她的脸并非为寻常兵刃所伤,方才那声琴音还有左耀卿的态度都给出了答案——这女子,便是那妙音门掌门之女,左家大公子之妻,乔伊水。
    她着一袭轻纱紫衣,飘逸灵动,可稍稍细看便能发现她隆起的小腹,约莫已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。
    “你为了这妖女一走了之,躲去了人界,可知修仙界中是如何传言的?”
    乔伊水似乎积怨已久,愤恨道:“他们都说当年的‘左氏双杰’不过是个笑话!暨横少主为魔人所俘尚且宁死不屈,你堂堂世家公子!居然轻易为妖女蛊惑,违背正道……
    “伊水!”左昭恒斥道。
    乔伊水转身,含泪道:“你不让我说,我偏要说!我要让他知道,他的兄长这些年为了他的名声,为了左家能够在正道立足,连性命都不顾了!你在正气盟中与魔族拼杀,出生入死,他呢?他只知道和女人……”
    “一切皆因我而起,与他何干?”
    乔伊水的话语被打断。花颜站起身,毫不畏惧地直视她:“我们合欢宗虽功法诡秘,不在正气盟中,却从不逞凶行恶,何来的‘违背正道’?况且,我与耀卿已结为道侣,什么蛊惑什么媚术,只是两情相悦罢了!”
    “他既是你们左家的人,你们不信他,反倒偏听流言污蔑他,是何道理?”
    花颜甩开左耀卿的阻拦,掷地有声道:“你不分青红皂白,一味护着你夫君,那怎么不去问问他,究竟是谁无礼在先?”
    一席话,说得众人鸦雀无声。其余弟子虽离得稍远,但也听得清清楚楚。
    还以为二公子同这女子不过是露水情缘,居然已经结了契?若教家主知晓了,定然不会轻饶了他们。
    这回,二公子可算是惹了场弥天大祸啊。
    乔伊水下意识望向身侧,左昭恒没有帮她说话,只沉沉地望向花颜。那目光里有惊疑,有探究,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化不开的哀痛——
    像是在透过她,看另一个人。
    可是,她又怎么会是她呢?
    方才的光幕并非为了伤人,而是一种探查术。任何伪装,甚至是夺舍,都会在此术法之下无所遁形。
    她没有异状,说明她只是她,是他弟弟深爱的“花颜”。
    “大哥,我想拜见父亲。”左耀卿低低出声道,“我在回来的路上方才得知,父亲他……终归是我的错,我想当面向他请罪。”
    左昭恒也叹了口气:“耀卿,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。你不图名利,想去人界历练求道,这是好事;你有了爱慕之人,想同她共度余生,这也是好事。可你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离弃宗门,欺瞒父亲与诸位长老。”
    “继任大典一直未办,也是为了你。父亲盼着再见你一面,今日总算能如愿了。”
    说罢,他复又看向花颜,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。
    “你若还肯认我这个大哥,还肯听我的劝,便将她留在山下罢。先随我拜见父亲,再接她回宗门就是。”
    在左耀卿之前,花颜虽算不上处处留情,但相好过的男人也不止寥寥数个。
    旁的同门都爱找些出身显赫、天赋奇佳的男修,一是为了灵器丹药,二是为了双修进度,当然,其三便是为了那难以言说的虚荣心。
    长相好,修为高,在修仙界也是很能吃得开的,因而左昭恒和暨横这类年轻男修才会如此声名远扬。
    可花颜不然。她不喜欢那些自视甚高的男人,总觉得出身越高,毛病越多。
    她常去勾引独身游历的少年散修,不求长相厮守,但求春风一度,元阳得手便没了兴致。
    别说白灵不解,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明了这种想法究竟为何。许是偏爱他们身上洒脱无畏的气质,又许是怯于同外人交付真心,在她内心深处,隐隐也是向往那种逍遥自在的活法的。
    刚识得左耀卿时,花颜唤他“小正经”,看似打趣,实则很瞧不起他。因为他的谈吐修养、一言一行,显然都是长年累月的锦绣富贵堆砌起来的。
    就连平日里二人在榻上厮混,他也十分恪守礼法,远不如其他男修花样百出。
    而且,他总是将正经修炼与男女双修分得清清楚楚,从不与她探讨合欢宗秘籍。毕竟在他眼中,“取巧邪术”永远比不上世家功法。
    他越是矜贵高傲,越是在提醒花颜,他与她根本不是一路人。她同他百般虚与委蛇只是为了利用。
    但后来,相处久了,花颜才渐渐有些同情他。
    左耀卿自小在父兄的庇护下长大,从没经历过什么了不得的挫折,刚要出山门磨练心性便又遇见了她。一个人连水坑都没淌过,就骤然掉进个无底洞。哀哉。
    花颜不信什么一见钟情,只相信见色起意。她暗暗庆幸自己出现的时机刚好,恰在左耀卿未经世事之时。若再迟上个几年,等他尝惯了情爱滋味,阅尽了柳绿花红,哪里还有她的可乘之机呢?
    只可惜,或许她是他喜欢的那类女子,但他绝不是她所钟爱的那类男子。
    再后来,与他消磨了这许多年岁,花颜竟开始有些恍惚——因为左耀卿变了。他负着剑,凭着一腔孤勇和满心爱意与她浪迹江湖,完全抛开了世家公子的身份。
    花颜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欣喜,甚至,与其说是她拐跑了左耀卿,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早想着离开了。
    他这个人就像他的那柄剑,原先是千年冰封、蚀骨寒凉,而今却如拂面春风般缱绻温柔。
    原来,他也不爱高门大族内的似锦繁花,只爱海角天边的一轮孤月。
    如果他是个自在散修该多好……
    如果他不是左昭恒的亲弟该多好……
    有很多次,花颜悄悄试探他,难道真的非要回左家不可吗?
    左耀卿无奈一笑,告诉她:“阿颜,父亲养我,兄长护我,我不能不顾。你是我的责任,他们也是。”
    这些话,花颜能明白,他是在说他们两个不一样。因为她无父无母,无牵无挂,所以她没有必负的责任。
    彼时,她面上温柔,内心却似灼了火般叫嚣着。
    左耀卿,你又知道什么?
   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!
    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好兄长,她现在又怎会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?
    她原本,也是有亲人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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